近期,山东大学的“学伴”制度意外在互联网上发酵,加之同期曝出的其他留学生“超国民待遇”事件,最终演化为一起几乎一边倒的公共舆论事件。对留学生制度的不满,同时对部分留学生群体的偏见与歧视、对相关群体的污名化和无端羞辱混杂其中,甚至上升到了对部分学生的人身攻击和人身威胁。
一个旨在促进中外学生交流的项目,何以引发如此巨大的争议?
山东大学的“学伴”项目是从2016年开始的。根据山东大学国际事务部同年10月发布的《山东大学“学伴项目”管理暂行规定》,目的是,增加中国学生与留学生的理解与交流,促进山东大学学生国际化。
/ 当时中新网的报道 /
时隔三年后,这一项目却意外走红并引起轩然大波,导火索是有微博网友称,2018年起,山东大学的学伴项目从“一对一”改为“一对三”,形成三人学伴小组。
网上流传的学伴名单中,也确实显示了一名留学生与三名中国学生组队。更触动公众神经的是,在显示为山东大学留学生“学伴”申请表的截图中,出现了“结交外国异性友人”、“匹配心仪学伴”的字样。
这些截图来源不明,山东大学也始终未直接回应其真实性,在后续的媒体报道中,澄清了该项目并非强制匹配异性学生,但网友的愤怒早已一发不可收,开启了花式嘲讽甚至谩骂山东大学的集体创作,“官方拉皮条”已经是很客气的说法。
虽然学伴项目的初衷并没有问题,但不可否认的是,山东大学在一些操作的细节上不够妥当。比如有评论称,此类项目由学生自愿组织推进更为合适,校方有越俎代庖之嫌。
校方的首次声明也无疑火上浇油,在权威被严重解构的当下,仍然坚持“别有用心”、“背后操纵”等论调,更大程度激化了负面评论,以至于异化为对相关群体的无差别攻击和污名化。
这场风波背后,公众愤怒的原因究竟是什么?
公众愤怒的一大原因是:蜂拥入华的留学生“侵占”了大学的资源。
不管是对高额奖学金、“豪华版”宿舍的声讨,还是“一个留学生配三个中国女学生”的臆测,背后的逻辑都是一致的,留学生作为“外来者”抢占了“本属于我”的“资源”。甚至,将女性视为“资源”的论调也不少见,此前林志玲宣布嫁给一个日本人的婚讯之后,遭遇的莫名抹黑也才过去没几天。
撇开物化女性的部分论调,这种愤怒具有一定的正当性。一个基本事实是,现行留学生政策确实存在一定的“分配不公”之处,其原因则是上行下效的留学生招录“大跃进”。
2010年开始,“国际化”成为了中国高校建设的关键词之一。
2010年出台的《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》定了基调:“到2020年,……建成一批国际知名、有特色、高水平的高等学校,若干所大学达到或接近世界一流大学水平,高等教育国际竞争力显著增强。”
随后出台的《留学中国计划》,更是直接点明了目标:2020年将来华留学人员提升至50万人。这种“大跃进”方针的具体表述是,“扩大规模,优化结构,规范管理,保证质量”。
但事实上,规模成了首要目标,质量则无从保证。各个高校都承担了扩大留学生比例的压力,曾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的田方萌就撰文称,某留学项目负责人就曾无奈地向他说,“我能招够学生就不错啦。”
根据教育部的数据,2018年共有49.2万留学生在华学习,而2008年这一数字为22.3万,十年里翻了一倍多。2017年,教育部就宣布中国成为世界第三、亚洲最大留学目的国。
规模扩大的背后,更让公众指摘的不公在于,来华留学生“质量堪忧”,却可以拿到高额的奖学金。在华留学生里,60%来自亚洲,最大来源国是韩国、泰国、巴基斯坦和印度。而在社交媒体上被广为传播的在华留学生形象,多数为来自经济社会相对落后的非洲、亚洲的部分国家。于公众的共识是,这些地方的总体教育质量不如中国。
中央民族大学学者田方萌也在文章中提到,从选拔机制和实践经验来看,“中国吸引的留学生,其平均质量不仅逊于美国吸引的留学生,而且明显不如中国本土的大学生,在各个层次的中国高校都是如此。”
与此同时,中国政府和高校为吸引留学生,投入的成本却日渐膨胀。2018年,教育部的来华留学教育预算为33.2亿元,与学生人数同步递增。此外,各级政府、高校也都会拨款为留学生设置奖学金,入山东大学的2019年来华教育支出预算就高达5950.72万元。
这背后的逻辑也不难理解,国际教育软实力(高校声望和师资力量等)的提高需要过程,汉语的普及程度也远远不及英语,要吸引留学生,就要先提高“硬实力”。除了高额奖学金,为留学生提供更“豪华”的宿舍也是这个道理。
这种长期以来累积的愤懑,被“学伴”事件一点即燃,即使是目的正当、互相学习的“学习伙伴”,也变成了“三个女大学生陪伴一个留学生”的不堪。
但还有一个原因不容忽视,这也是公众情绪从不满异化为无差别羞辱和污名化的根本原因,就是近年来愈演愈烈的公众撕裂,导致偏见和歧视的横行。
公众抨击山大的重心,很快从最初的“优待留学生”变成了“跪舔洋垃圾”,直接将留学生与“洋垃圾”画上等号。
正如上文所言,总的来说来华留学生的质量可能确实不如本土学生,来华留学生里确实也存在行为不端甚至违法乱纪者,但直接把“不学无术”、“混奖学金”、“骗女学生”这些大帽子扣在整个留学生群体头上,以此断言来华留学者都是“洋垃圾”,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偏见和攻击。
在网络上流传出的山大留学生与中国学生的合照后,有不少人更是直接将山大甚至所有的来华留学生,统称为“黑鬼”、“黑绿留学生”等侮辱性词汇,这是赤裸裸的歧视。
/ 新浪微博截图 /
《联合国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宣言》已经发布56年,非歧视成为基本文明价值共识的今天,这种歧视性表述仍然可以在中国的公开网络平台大行其道,背后的原因很多,也与近年来国内甚至全球的公众情绪撕裂有关。
从国内超大城市清理人口引发的本地人与外地人论战,再到前段时间的大连男子打人视频被推特上误传为难民打人,中国和全世界都在经历着与“地球村”理想背道而驰的一种令人担忧的趋势——他人即敌人。
在中国,“种族”不是一个常见的概念,但制度催生的所谓外地人与本地人、城市与农村的二元割裂一直存在,城市化进程中,人与人之间的“地盘意识”、“资源争夺”之严重,并不亚于其他国家的种族、种姓之间的歧视,说到底就是一种无端的、把人分不同等级的偏见。
而随着中国逐渐开始向世界打开,中外人员流动频繁,这种偏见与歧视也有意无意地蔓延到了不同肤色、不同国别的人。
早在2014年,《Vista看天下》杂志曾经报道过在中国的难民,提到了生活在河北三河的巴基斯坦难民。后来撰写该报道的记者再次撰文,称她的报道被转载到了百度贴吧,但很多细节被篡改,让她非常生气。
在她的原文中,这家人很喜欢中国,希望能在这里合法工作、长期居留,甚至拿到中国国籍,其中那位丈夫经常教其他难民中的青少年学英语。被篡改的版本中,他们说中国好、希望留下来的句子被删掉了,“教英语”被改成了“教伊斯兰教义”。
最荒谬的一处是,她原文中提到,这对夫妇在中国不到四年的时间里,生了一个孩子,这一细节被直接改成,“这对夫妻在中国期间,生了6个孩子,都由中国政府发放生活补贴。”
2018年6月,微博上名为“七阿婆”的用户,因为上传了自己和加纳男友的照片,分享了一些自己和男友的交往细节,被网友攻击谩骂甚至人肉搜索,据说还有人对她进行人身威胁,说要性侵杀了她。她发微博称,“他们是反黑反回的一个组织”,并向网警求助,最后还是删光了所有微博内容,并且关闭了账号。
她注销账号之前,评论里充斥着“卖国婊”、“艾滋传播者”、“污染华夏基因”等不堪入目的评论,账号注销之后,还有人在微博称,“媚外女是不是被保护了”。
这一事件过后不久,我也在微博上收到了陌生人的私信,“交外国男朋友的女生最恶心了”,后面还跟着一个呕吐的表情。我当时心有余悸,尽管微博内容只设置为好友可见,还是删掉了微博上和外国朋友的合照。
“学伴”争议过后,网友的狂欢还殃及了更多无辜的人,“你女朋友是山大毕业的”这句话,一度成为网络热门的讽刺和攻击词汇。
山大被描述为“妓院”,山大的女生也被各种不堪入目的词汇侮辱。所有山东大学的女大学生,无差别地成为了网络暴力的受害者。甚至还传出了有人进入校园偷拍的消息,校方加强了安保措施,女学生们也心惊胆战。
据《南都周刊》报道,在微博上为试图为“学伴”项目提供更多信息的女学生,被网友辱骂“护校蛆”、“山大鸡”、“你们陪睡洋人几个学分”。在山大青岛校区官方抖音号中出现过的吴书语,也收到了不少挑衅和侮辱的评论。
这种无端的侮辱和攻击,其实是一种性别暴力,是无差别的“荡妇羞辱”。其背后的逻辑是,山大的女生报名参加学伴项目,就是想认识外国男留学生;认识外国男留学生,就是想跟他们谈恋爱;跟外国人谈恋爱,就是easy girl,不自尊自爱,甚至“丢了中华民族的脸”。
且不论在所有山大女学生中,参加了学伴项目的人只是很少数。即使和留学生组成了学伴、甚至交了朋友的女学生,也不能直接与所谓easy girl、崇洋媚外等画上等号。
在微博上,有热门评论称山大将涉世未深的女学生与留学生配对,是图谋不轨。在我看来,对女性的正常社交、学习进行污名化,限制女性的自由选择,才是真正的图谋不轨。
/ 新浪微博截图 /
在当下的中国,大学生虽然不能说完全独立,但基本上也都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,具有基本的判断是非的能力,应该完全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选择——至少是交友选择负责。
学校不该、老师不该,甚至家长也不该出于所谓“保护”的目的,限制大学生的自由交友和社交。如果非要说她们“涉世未深”,那应该补缺的也是性教育和情感教育,因为即使能保护她们免遭留学生“毒手”的伤害,也不可能将她们完全与男性隔绝。
退一步说,为什么没有人担心那些“陪伴”女留学生的中国男生受骗呢?相反,近年来公众对社交媒体上娶了外国女性为妻的中国男性一片褒奖,称他们为“人生赢家”,甚至“民族英雄”。
这种性别歧视甚至波及到了山东大学的校长。同样作为女性的她,被污名化为“老鸨”。
/ 新浪微博截图 /
再回到“学伴”本身。它本身绝对不是坏的制度——促进沟通交流、创造机会让学生互相学习、互相帮助,本来就是大学的应有之义。如果简单地将它与“找到心仪的另一半”完全等同,才是真的限制了格局和眼界。
以我自己的经历来说,此前在国内做民生记者,受困于中国的国情与现状,时间长了也多少有点被“中国特色主义”迷了眼。
后来,认识了几位来自其他国家的留学生,和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。现在想来,这应该是我“睁眼看世界”的重要转折,让我第一次跳脱出中国,来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逻辑,理解世界上其他人如何生活。
让我惊讶的是,他们也通过我更好地了解了中国。在认识我之前,他们有人甚至没有吃过一顿正经的中餐,因为怕里面有奇奇怪怪的东西,他们一直所接收到的信息是,“中国人吃蛇,吃苍蝇,还吃老鼠”。我们成为了朋友之后,这位同学成为了火锅爱好者。
机缘巧合,我又来到了印度,做报道科技创业的记者。在这里,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资本和人员在各个国家之间的流动和往来,文化在各个区域之间的传播和影响。更重要的是,我更加意识到平等和开放对话,才是跨文化沟通的核心。
平等和开放,是一件说易行难的事。但始终跟对方站在同一平面上,睁开眼睛,张开耳朵,是真正彼此了解的第一步。
我最后要讲的这个故事,是我心中真正“学伴”的样子。
2016年,在华中科技大学读到大二的郭帮帮,交换到了印度理工学院(IIT)马德拉斯分校,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。
印度理工学院是世界最好的理工院校之一,聚集了很多天才学生,盛产CEO和明星创业者。刚到学校时,IIT给了他当头一棒:这里的教室连投影仪都没有,全靠老师板书讲授;老师操着各邦口音的英语,他第一节课一个字也没听懂;食堂吃饭居然还靠饭票,学校里到处是猴子和梅花鹿。
第一次周考,他的流体力学就得了零蛋。
也是这门课,让他认识了最好的印度朋友Vasu Gupta。Vasu是个天才,高中就得过国际奥林匹克的物理竞赛奖,第一次周考提前交卷,还得了满分。郭帮帮发现,虽然他非常聪明,但一点不恃才傲物,相反是一个很单纯的人,对航空航天发自内心地热爱,而且还很善于独立思考。
后来,他们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,学习之外,他们也一起出去玩,参加校园和社会的各种活动。
在IIT的经历,郭帮帮最大的感受是,IIT的校园就像一个乌托邦:校园里是花销很小,只允许骑自行车,看不出贫富差距;跨学院选课,让学生之间有了更多互相交流的机会,彼此之间的交流是开放、融合的。
“印度人尤其是南印人性格热情、温和,好像永远都保持单纯、天真,时间久了,他们的热情和好奇会感染你,使你很难不和他们打成一片。在交往的过程中,你对这个国家的偏见便一点点消失了。”他说。
作者:罗瑞垚
志象网记者,目前驻印度班加罗尔,报道中国公司出海、印度创业生态等。此前就职于财新传媒,关注民生相关报道。毕业于武汉大学,有法学和新闻学背景。
▷ 编辑:覃旭
▷ 排版:鱼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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